江南可采莲 3

       范闲常常记不清二皇子说的,不争,便要死。大约是觉得他推卸责任,这话听起来狠厉,但很不真实。怎么会死呢?有这个手段,自保不够吗。自欺欺人,说白了李承泽不是怕死,是想要皇帝的位子。

  他坐在面摊上,看对面的两个故人吸溜面条,抢一碟咸菜,想起自己如何如履薄冰、百般算计地过日子,又有多少次差点死了。他突然疑惑起来,李承泽既然那么怕,为什么不学武?他又想起二皇子年幼时落了水,兴许伤了肺,这一条天经地义的路又被堵死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不能像大皇子那样出去带兵打仗,只能待在这里,出不了头,也无法解脱,把自己磨成薄薄一片。范闲心惊肉跳地意识到,李承泽在这死局里找到了一条万不可能的出路。

  他连死都不怕了。

  范闲伸手就要搭他的脉,李承泽只端起碗避了一下,嘴里还吃着半个荷包蛋。

  就在他因今晚的诸多变故晃神的时候,浓厚的杀意汹涌而至。

  杀谁?

  他一个矮身,随即翻身迎敌,但在动作之前,对面的李承泽就探过桌面,被一根铁杆捅穿了肩膀,那血就落在范闲脸上。

  “老樊!”

  滕子京猛地叫了一声,还未等他抽刀,那铁杆便被削断。长丝钻入杀手的指缝,再一瞬,他便极速后退,竟是生生将丝线抽出,一甩烟雾弹,跑了。

  事情发生得太快,摊子的老板张嘴了几次都没叫出个“救命”,李承泽倒是坐回去了,看着老樊,问了句“是你的兵器吗?”那姑娘去看他肩上的伤口,又看了看剩下的那截铁杆,点了点头:“线没抽完,我知道他去哪儿了。”李承泽欣慰地说“那快去追”。

  结果,正好在他一左一右的两个人把他一架,已然是要去疗伤了。

  “还追个鬼,”滕子京骂了他一句,又跟那姑娘说,“一会儿我跟你一起。”

  “不用追,跑不了。”那刚刚还是武器的丝线笼在一起,堵住了创口。

  范闲缓慢地坐起身来,任那血珠子从脸上滚下来,只遥遥地听见也许是救了他一命的人说“跟你没关系,快回去吧”。

  

  范闲是个变数。李承泽要知道,从他们进城前就准备动手的这些人,是为了杀他,还是为了杀范闲。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。

     他瞧见杀手杀出时,很快对老樊使了个眼色,让她静观其变,然后干脆地往前一站。若是对方停手或转了准头,那他便是被殃及池鱼,查案子和铺子的事可从另一个角度去想;若对方没改主意,嗨,那就是范闲被殃及池鱼。

  他左手握着盛药的碗,任老樊给他包扎,滕子京手里拿着条毛巾,像是要骂他。

  那铁杆也不是铁杆,一头成锥形,杆上有繁复的花纹。老樊说到底是个姑娘,虽说在武器上做装饰也太有特色。

  “没有下次了。”她说,把那半截武器从水盆中拿出,用李承泽看不懂的法子一推,那铁杆上的花纹便都错开,竟是参差排布的倒勾,越往后倒勾越长,如果这东西早先便启动了,那李承泽这半个肩膀也不必要了。

  这算是哪门子的姑娘心性,但想着她努力做的东西被截了一路,自然窝火的很,李承泽很善解人意地拍拍她的肩膀,表示“这事以后都按你的意思来”。

  老樊说了一分,展示了两分,滕子京却明白后面的七分,他是鉴察院出身,自然知道这武器按道理还要灌毒。这支没灌毒,就是说他们想活捉。

  

  李承泽早几个月前就知道针对范闲的暗杀只多不少。遭罪,他想,在你死之前都得遭这个罪,可小范大人武功盖世,自然能够逢凶化吉。

  他收着信时还坐在苏先生的茶室里,拿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“三”,苏先生眼神往下一切,是个赞同的意思。一波来杀李承泽,一波来杀赵先生,一波是老樊要解决的。

  如果对付范闲的杀手也到齐了,会是那种杀意?皇室,生意还是武器?

  他让滕子京磨了墨,拿了信纸,很不优雅地用左手写了两个字:加钱。

  

  范闲彻底失眠,从李承泽卖他人情到,他们是不是追查的东西一样,再到老滕怎么没去找他,最后到一个月这里的事情收不了尾,可谓思绪纷繁,精彩纷呈。

  他睡不着。

  铁杆上滴下的血砸在他脸上,师从费介和五竹、野蛮生长的范闲才回过味来,竟然有人被绑得如此紧,也要去下这必输的棋。他当初还真是说对了,死几个范闲,太子和二皇子都不会重归于好。

  

  跟平家的生意还是照常做。李承泽得了封请帖,平家请了常有往来几家店里的主事人,去宅上小聚。意图吗,倒可以猜猜,但意图不重要,重要的是对平家来说,死个少爷不重要。他伤了肩膀,没办法束发,便把胳膊支在桌上,歪头绑了个发带。老樊路过,帮他调了调,滕子京路过,啧了一声,帮他正了正。

  发带束了中间一段,算是把他的头发拢了拢。他挑个小物件,权当见面礼。

  待到了平宅,入了大门,进了主厅,他才瞥见前几日在戏楼里遇到的小范大人。他也不多看,只四平八稳地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了,想着今天有几道菜他不能吃。

  小病小痛,小事情,要是没什么他爱吃的,那就更好。结果端上来就是他爱的一道炖牛肉。不能吃,他苦哈哈地一咧嘴,吃了轻则止疼药失效,重则现在就开始发炎。他筷子一歪,去夹拌的白萝卜。

  祈年殿是不是也有似曾相识的一幕,接下来小范大人该颂诗,争渡,争渡,惊起一滩鸥鹭。他嚼着萝卜,没怎么听平家老爷请各大商铺多帮扶的话,也不去看书局老板小范大人如何左右逢源。他喝不了酒,也不算这里的熟人,只顶着温和的笑意发呆,想滕子京有没有去买猪油饼,饼里有没有填满肉末和甜白菜,还有滕子京能准许他吃几口。

  等宴席快结束,他终于回过神来,用指头沾了一点他不能喝的酒,在桌上写了一个字。他站起来,随大家一起拱手致谢,走出平家大门,去上第三道药。

  

  范闲脸笑僵,待其他人三三两两离场,他状似醉酒般歪了一步,瞥一眼李承泽写的那个字:瑕。字几乎糊到一起,大概是因为肩膀受了伤,但他自己的字就是一塌糊涂,所以居然也看明白了。

  一出门,他的眼神便清亮了,可李承泽早已不知踪影。他一个人,很是冷清地在街上走,走了一阵子,在一家客栈前撞见滕子京在门口做心理建设。

  他还在想要不要过去,就见被唤作“老樊”的姑娘从他身边走过,到了滕子京旁边,两人沉默了一会儿,皆是勉强一点头,进了店。

  他就跟着进去了。

  

  李承泽去扒滕子京怀里的东西,捧在手上,掀开油纸就咬,掀一点吃一点,一副埋头苦吃的样子。范闲下巴恨不得掉地上。

  “你现在还能吃这个?”他声音都高了几度。

  李承泽抬眼瞧他,仿佛才意识到他也在店里。李承泽头抬得快,扯下来饼子的一角,他用食指关节一推,吃了。老樊赶紧拿走剩下的半块饼。

  “不能。”老滕有气无力地回答。

  “总归是我害你,明天给你带绿豆汤。”

  李承泽皱着眉,很不赞同地看他,好像他范闲就知道搅局。

  

  范闲客客气气地道别,再次承诺一定会带好药材和绿豆汤来,李承泽也万分热忱地一叠声说不要紧,范大人日理万机,不必挂心。

  

  平家有问题,范闲想,有大问题。只是这问题,他要管几分,应该管几分?

  

  李承泽那个字当然不是写给范闲看的,是给宴会上站在后面斟酒的人看的。“平家死了的少爷是假的,我知道”。是这么个意思。

  送块玉给平家老爷,只是双重保险。

  果不其然,秘信很快交到他手里。这生意能不能不做。他仰头发了会儿呆。

  世人道此案是悬案,一无武器,二无疑犯。武器,是那珠子,里面的花纹也不是纹,是虫,醒时变色,可用内力催动。老樊觉得有意思,在夜明珠里镂了花,再把这虫灌进去封好,封口用的一种特殊材料,用巧劲可以除去,那虫子落了的地方会化成水,但要到嵌入的程度,少说也得小半天,哪有人能这么乖乖等着?

  所以这武器也不是珠子。平家少爷是早被捅了心窝,这珠子放在他身体上,慢慢嵌进去,遮掩真正的创口。

  什么创口见不得人?自然是能暴露杀手身份的创口,可江湖人士最不怕的就是出这种名,那就是怕被认出武器。总归是个货品,普通铺子不计较自己卖出的货到了谁手上,可老樊计较。因为她的东西只有定制,只出一路,而这颗珠子从来就没出货,那凶器也是。

  老樊接盟里的活儿,能到工具的绝不到人,事情了结工具也回收,管他是治病救人还是平地起高楼。

  

  李承泽靠着一棵树坐着,推想平家还会有什么动作。他想得入神,没注意到一个人走到他身后。

  “你不晒啊。”

  李承泽抬头看了看来人,手往袖子里拢了些,范闲又不客气地坐下,把绿豆糕往他面前一放。他又慢慢地抽出手,去拿这小点心。

  滕子京还活着真是件好事,他死之前就看出范闲日渐疯魔,如今又好了些。

  “你不怕我下毒?”

  他哼了一声,吃完一块绿豆糕,把剩下的一包,揣进怀里,起身就走。阳光一下晃过来,闪得他头晕,低头稍避,就见范闲正坐在他投下的阴影里,还抬着头。李承泽又想起滕子京,想起这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来帮忙但到底没杀他,想起那句“他不只是个护卫”,人人都有血有肉,但假的也没能无坚不摧。

  他袖子一抖,宽大的袖摆遮了遮范闲的眼睛:“晒得慌,回吧。”

  

  李承泽在街上走,一路往客栈里去,后面缀着个人。

  “你跟着我做什么?”

  “那我走?”

  他一颔首。

  “那我不走。”

  他不去管这个尾巴,只去街边小铺看小玩意儿,瞅瞅扇子上的挂件,又摸摸给小孩儿玩的毛料布偶。又点头,又比对别的样式,货比三家。

  “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,遇到熟人,自然要跟着。”

  “我也不熟。”

  “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,遇到熟人,好办事。”

  “我只是来查案子。”

  那便是平家的案子了。

  “为什么?”

  李承泽叹口气:“打工。”

  范闲晃了神,心里接了句“打工人都是人上人”,又回过神来问:“给谁?”

  李承泽这才转过身来,面向他:“你大概不知道,我其实姓赵,铺子里都叫‘赵先生’,管事的几个云游四海去了,剩我一个来看铺子,不交个能挣钱的囫囵铺子出去”,他一摊手,“就没钱买书了。”

  这时,他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范闲的面貌,认出他是谁,在范闲发难前便说:“范大人要不要掺合一脚?”

  但他的注意力没维持多久,就瞥见巷子里站了只猫,他毫不犹豫地往那儿走,离着那猫三步的距离蹲下来,缓慢地眨眼睛。猫咪了一声,没有要动的样子。他伸手去点头顶上的毛。

  “我要是不帮你呢?”声音在他头顶响起。

  “好啊。”

  “那我帮你。”声音出现在他右边。

  李承泽隔着三步,仗着胳膊长,伸直了手臂去摸那野猫脏兮兮的毛脑袋,答道:“不帮也可以。”

  他站起来,想着老樊交代的时间也差不多,就继续往客栈的方向走。那尾巴还跟着。

  走到客栈后院门口,推门一看,地上躺了一排,被捆了堆在中央。

  “这两个,”老樊手一指,“用的是我没出过的兵器。”

  “这几个,”她说,“用的给平沙的东西。”

  平家的少爷就叫平沙,前几个月求了签,盟里传到老樊那儿,她就给了一组香,能使人说实话的那种。

  实话使人丧命,李承泽老早就知道。平家是盐商大家,在别的国家已经做的风生水起,江国本是内陆,只有淡水湖,出不了盐,进盐是大事情。平家派了少爷来沟通要害,他自然没想到江国的盐和兵器军火走的是一个通道,更没想到又被收兵器的霍家当成了来查他们的探子。一时间,盐的通道没打通,自己身边竟都布了霍家的人。他是家中不受器重的那个,此番没办成事还惹了麻烦,收不了场,那香便是求来认清身边人。

  老樊深吸一口气,她早前便想催着断在杀手经脉里的丝线让他自投罗网,但李承泽说,再等等,再看看。他要弄清楚平家老爷和霍家的关系。哪有老子认不得儿子的样子的?死了的是假的,他最清楚。

  自是别有所图。

  老樊经他一说,在李承泽赴宴当晚就进了平宅,趁着人多眼杂,在宅子里搜到几件她的兵器。

  今天这一出,就是要抓了人,来问问,这兵器是霍家拿的,还是平家拿的,还是两家本就一家。

  老樊不是审问人的料,她忍着气站在边上,让滕子京问,好好问,细细问。

  

  范闲蹲在如今的赵先生旁边,主要是因为凳子不够。他追查冲他这边来的杀手时,发现了一批该是定制的兵器,一路查到江国,结果好嘛,在这儿遇上了。

  平家少爷是假的,真的那个也是假的,是夫人的私生子。平家家大业大,就是断不会传给他。这个儿子,总得除掉,那几个小的才能坐的稳。

  这故事有点熟悉,他蹲着听都有点脑充血。

  他还想问句这兵器怎么来的,就见老樊一下子站起来,拿起一件之前抢过来兵器,站到杀手跟前。

  她没抢老滕的话,只站在那儿,用真气把那兵器化了,铁水就淌在地上。

  “谁。”那甚至都不是一个问句,范闲一听,就安安稳稳地蹲回去。

  

  最后当然没说是谁,但联系起那封密信,也不难知道。

  李承泽把绿豆糕分给滕子京和老樊,问还有多少件要清理,老樊盯着那绿豆糕看了一会儿,说没了,我以后再不能做小东西了。他过去拍拍她的肩膀,回“那不能,你是神兵局里的,要勇于探索”。

  

  “什么局?”

  “唉,就是老樊一个人的手工铺子。”

  “那就是局长了。”

  “什么长?”

  “你到底有几个铺子?”

  “一个都没有,只是打短工。”

  

  一个月后,范闲出了江国,会慢慢听闻赵先生的妙算,猜不准,摸不透,他在一些事情之前来,也在一些事情之后来,你不知道他是来布局,还是来善后。

  眼下,还有一个案子要收尾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13 Mar 2023
 
评论(1)
 
热度(42)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© 纽扣眼儿的花 | Powered by LOFTER